那天晚上，纪年用猪骨汤就饭吃。

何美珍一边说“啊哟阿妈真是太不小心了，端菜出去也能被凳脚绊倒”，一边又塞给她一把糖炒栗子，说是楼上春穗阿姨送的，年年你快吃。

纪年“嗯”了一声，便只低头不断扒饭。有条菜干太硬，梗着喉咙不上不下，她喝了好大一口汤才把它生生咽下去。

身后的卧室里，传来电钻般的呼噜声。纪年捏着碗，指节发白。

何美珍顺着她眼角扫过去，若无其事地擦着桌面说：“噢，你阿爸他这段时间跑外地工程，挺累的……”

“什么时候走？”

“唔？”何美珍听得她冷不丁问这么一句，没反应过来。

“我说他，什么时候走。”

“噢，过些日子吧，看看要不要让他看完你表演再走……”

自从父亲纪强在药厂下了岗，这几年都经常在外头很少回家。何美珍说他在四处跑工程，帮人接一些事做。具体是什么工程、什么事、帮的又是谁，纪年不得而知。

她眼角不经意地在何美珍脸上扫过，妈妈除了眼眶微红并没有什么异样，她低着头把最后两勺汤饭扒拉进嘴里。有几根额发扎进眼里，刺疼刺疼。她用手背抹开刘海，一言不发站起来，端着碗筷走向厨房。

洗碗盆里也没几只碗，纪年撕了两格手纸将碗碟的油星擦一遍，微微拧开水龙头，水倒了三分之一碗，再挤两滴洗洁精在百洁布上抹出泡泡，洗了饭碗又将泡沫水倒去汤碗，洗完汤碗又去洗碟子，最后是勺子筷子。再拧开水龙头先冲洗饭碗，流下的水在汤碗和碟子里可以洗去大部分泡沫，最后再用一点清水洗净。

这是纪年这么多年来琢磨出的最省水的洗碗方法，这招也传授给了纪岁，年龄小小的她洗碗方法简直是她姐的复制黏贴。

洗好了放在架子上沥水，纪年低头瞥见脚边垃圾桶里的碎瓷混杂着菜花和鱼肉，顿了一下，转身扯过一条毛巾擦手。

叮咚，门铃响，纪年走出来开门。

“喂，你能不能把你妹赶紧领走，”楼上402的林亚瑞倚在门框，他跟纪年同个年级隔壁班，青春期的男孩子总爱端着一副酷酷的表情，每一根下巴上的青涩胡茬都像是有人欠他钱似的，“她快要吃光我的库存了。”

纪年瞥了他一眼，脸上没啥情绪：“是你游戏又输给她了吧。”

林亚瑞脸一白，初二打不过五年级，也是够糗。

纪年说罢转头回厨房，伸手在柜顶捞了个干净的话梅瓶子，然后打开冰箱那个硕大的玻璃缸，从里面舀了两勺放进去，拧紧盖子。然后提上挂在门把上的布袋，跟着林亚瑞身后出门。

可她却一个转身下了楼，敲敲楼下202房的门：“陈叔！”

开门的却是同班的陈家栋，咬着半截橡皮糖笑嘻嘻问：“班长，是不是通知我明天停课？”

“跟你爸说一声，”纪年白了他一眼，从布袋里掏出张通告递过去，“明天中午双号铺12点半到1点半停电一小时，你们注意下冷冻柜啊。”

“哦，”陈家栋懒懒地隔着铁门接过来，他对停电可不感兴趣，停课才好呢。

纪年又三步并作两步往楼上跑，去了604敲敲门：“悠悠！”

房门打开，是陆悠悠的妈妈陆秀珠：“咦，是年年啊，悠悠在洗澡，你要不要进来坐……”

纪年摇摇头，从布袋里掏出一张传单递过去：“阿姨你上次让我翻译的我搞好了，我还让我们英语老师看过，应该问题不大。”

陆秀珠连连道谢：“好在有你啊年年，我家悠悠要是有你英文这么溜就好了，我就不愁接那些番鬼佬的单了！”

说着说着，道谢脸开始变成苦瓜脸，絮絮叨叨开始念自家女儿的成绩愁死人了，自己也没啥能耐不知道怎么办才好。

纪年又把一叠资料递过去：“这是我找初三毕业的学姐要的笔记，多复印了一份给悠悠。”

陆秀珠赶紧接过来，顺带又好声好气地拜托了一番，让她上初三了多带着自己那没心没肺的女儿复习。

纪年这才下四楼，瞅见林亚瑞插着裤袋没好气地在门口等着：“行啊纪年，咱囍帖街没你真不行。我也升初三，你怎么不给我份笔记？”

对方拨了拨额发，手一摊：“行，复印费五块钱。”

“你这中间就赚了两块吧！”林亚瑞哼了一声，开门让她进去。

进了门，便看见一脸碎渣的纪岁眨着亮晶晶的眼举起手大叫：“亚瑞哥我新开这包抽到巴黎铁塔啊！我抽到就是我的了！”

林亚瑞一脸嫌弃地看着那个亮粉色的奇多圈，没好气地摆摆手：“拿走拿走。”

纪年没理会他俩，捧着瓶子径直走向阳台，对着正在收衣服的朱春穗说：“春穗姨你试试咸金桔泡水，喉咙会舒服一些。”

朱春穗愣了一下，想起近日自己喉咙是有些不舒爽，咳又咳不出，自己老公林广风都没留意到，没想到被一个小孩给发现了。

“哦哟哟你这个妹崽真生性。”她搂着衣服忙不迭接过来，又不动声色地去看纪年的表情，若无其事地提了一嘴：“年年你阿爸回来了哦？”

“嗯，”纪年低下头：“春穗姨，今晚打搅了。”

回过身走进客厅，立在纪岁身旁沉声说了句：“跟我回家。”

纪岁虽然神经大条又爱玩，但可不敢不听她姐的，只好放下手柄乖乖跟在身后。走下两步楼梯突然又兴奋地跳起来：“家姐，阿爸回来了呢，不知道有没有给我们带什么好吃的！”

纪年顿了一下，又快步走下去：“快收拾好明天的书包，上床睡觉。”

对方小小声嘟囔了一句：“都考完试了……下周就是假前教育而已。”

-

两姐妹一个房间，睡的是上下铺。纪岁从小睡觉就不踏实，一会儿头朝南脚朝北，一会儿又成了头朝东脚朝西，陀螺似的翻，纪年怕她摔下来便让她睡下铺。

纪岁回来还在叽里呱啦说着话，一会儿说“家姐，那个林亚瑞打机真的又菜又凶，要不是游戏机是他的真不想跟他玩”，一会儿说“家姐，402好多零食吃啊，不过如果春穗姨煮菜不要那么淡就更好了”，一会儿又神神秘秘地说“家姐，我觉得亚祥哥应该拍拖了，我有看见他偷偷拉客厅的电话进房间，不过我不会跟春穗姨讲的啦”……

好不容易把这个八卦妹赶上床，过了一会儿便听见她沉沉的鼻息声，纪年才觉得自己耳根清净些，不再嗡嗡嗡地“家姐，家姐，家姐”。

坐在书桌前伸手从抽屉掏了掏，然后静静走出大门，独自一个人坐在楼梯上。

梯灯昏暗，她身处在一捧黯淡的微光中，觉得自己此时不再是何美珍的年年、不是纪岁的家姐、不是19号楼跑上跑下的懂事妹崽，而像是琥珀里的一只虫子。

掏出来一根真知棒，撕开糖纸，含在嘴里。可乐味在腮帮子处缓缓渗出，泡泡哔哔啵啵地蔓延开来。

一刻钟之后，便只剩下根棍子。她不舍地咬了咬，然后用衣服下摆擦了擦，拧开身旁那个牛奶瓶，将绿色的棍子丢了进去。

一掌高的玻璃樽，已经装了半瓶红红绿绿的糖棍。没想到从八岁到现在，竟积攒了这么多。

她没有太多零花钱，也不贪嘴买零食。可是这些年总有这样一些时刻，忍不住会拆一根真知棒，仿佛卖火柴的小女孩一般，贪婪地汲取那一点稍纵即逝的甜，来压抑自己的愤怒与恐惧。

这个年龄的少女，总爱用玻璃樽装载不为人知的心事，有人用吸管折星星，有人用彩纸叠千纸鹤……而这半瓶糖棍就像是一本日记本，无声地画着“正”字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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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哦哟，我当是谁……原来是年年啊，”身后突然传来慢腾腾的声音，“吓我一跳。”

纪年转头去看，是对门301的陈阿嫲。

阿嫲今年六十八了，一个人独住。听妈妈说陈阿嫲儿子以前也在这住，还是在囍帖街开囍饼铺的呢，但结婚后就搬走了。阿嫲身子还算硬朗，也不喜欢闲着，平日里会推个简易的手推车在巷口卖萝卜牛杂，街坊们都喜欢帮衬，久而久之就连远一点的小年轻们也听闻“阿嫲牛杂”用料足、味道正宗，就是搭车也要专程来吃上一碗。

“阿嫲你还不睡？”纪年站起身。

“我出来锁铁门呐，一眼就看见你坐在黑咕隆咚的楼道上，”陈阿嫲眯着眼，抬了抬头，“怎么，有心事啊？”

“没有啦，就是训练有点累，出来吃根棍仔糖。”纪年摆摆手。

“人细鬼大……诶，你等等，”陈阿嫲突然转身进屋，半分钟后又捧着个油纸袋慢慢踱出来，“有好东西，便宜你了。”

纪年疑惑地接过，慢慢打开。

里面躺着两个金黄色的圆球，上面洒满了白糖粉，隐隐散发着诱人的香气。

“我们家烁仔……哦，就是我家孙子，他啊最爱吃这糖沙翁，我们‘王记囍饼’都不卖的呢，但我会时不时做一些给他送过去。每次他有什么不开心，用这个一哄就好了。”

她小时候是见过陈阿嫲的孙子几次的，印象中是个胖墩墩的矮冬瓜，眼睛水汪汪的像个年画娃娃。他不住青龙里，自然和19号楼的小伙伴们也没什么来往。这几年有时看到陈阿嫲的儿子杰叔回来，却不怎么看到她孙子，纪年几乎都忘了还有这个人。

“烁仔啊跟你一样大，听他阿爸讲这个暑假要搬回来我们青龙里住了，好像要转去一中呢！”

纪年侧过脸：是哦，转校生。

“搬回来好啊，搬回来，能跟着你们几个一起我都放心些。”陈阿嫲说着又慢慢踱回房里，她的声音在纪年身后缓缓传来，“年年你吃糖沙翁呐，吃了就开心了。”

纪年低下头去，掌中仿佛捧着两颗金黄的夜明珠，在那油纸上泛着诱人的光芒。她低下头去小小地咬一口，酥软可口，白糖的清甜在舌尖漫开。她回头瞥了一眼自己家紧闭的大门，又垂眉看了看脚下那已经泛黄的白布鞋，上面的鞋带已经被磨掉了半截，胶粒头都不见了。

她咬了咬唇，将整个糖沙翁塞进嘴里，慢慢站起身子。

昏黄的梯灯下，她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，像是有股力量在拉扯着，一直拾级而下，仿佛不想回家。

-

清晨，阴天，仿佛快要下雨。

纪年就着白粥吃馒头，隔壁传来粤剧《分飞燕》咿咿呀呀的唱段，一大早陈阿嫲就跟着曲乐在“哎呀难难难”，更显得这个早上乌云压顶。

一旁的纪岁耷拉着没睡醒的脑袋，一直在嘀嘀咕说口好淡，不想吃白粥。纪年转身在柜顶拿了瓶蜂蜜抹了半勺在馒头片上，递给纪岁：“再不吃我不等你了。”

房门打开，纪强踢着拖鞋出来。纪岁一瞅见便眼睛一亮：“阿爸！”

纪年抬了抬眼，把剩下的两口粥迅速地扒拉进嘴里，也含糊地喊了一声：“爸，早。”

“哎哟一大早看见我这两个女儿，真是心情舒畅，”纪强隔着文化衫挠了挠背，笑嘻嘻地在桌旁坐下，口也不漱便扯了半片馒头扔嘴里嚼：“大家都说我们纪家好福气，两个女儿又靓又乖，以后肯定嫁个有钱人，生女好过生仔啦！”

纪年置若罔闻，慢慢站起来：“我吃好了，纪岁你快点。”

纪强对她的冷漠有点不满，转头去看客厅，木沙发旁摆着几个硕大的黑胶袋，应该是刚拿到的一些婚纱货版，而沙发背靠的墙上贴满了橙红橘黄的奖状。他一下就来劲了：“阿妹，这半年你们成绩怎么样？”

纪岁被馒头噎了一下，顺着父亲的眼睛望过去，赶忙接话：“哦哦，家姐一路都拿第一，她还拿了南城英语竞赛一等奖呢！奖状……阿爸你看奖状都贴上去了！”

纪强也没留意她故意省略自己，看着那明显比半年前更满的奖状墙自顾自地说：“看我大女几架势，七一回归啊去举牌，几千年啊才这么一次回归！对了，举牌有没有工资派的啊？”

一旁的纪岁边啃边笑嘻嘻说：“阿爸，家姐那是被选上的志愿者，免费的。”

“哦哟免费劳工啊，那去来干嘛？”

“有证书哒！”

纪年皱了皱眉，开始背书包。纪岁瞥见，赶紧把剩下半口馒头塞嘴里，起身跟上，还不忘朝桌子那边挥挥手：“阿爸拜拜！”

在厨房的何美珍闻言快步追出来问：“今天有雷暴啊，有没有带伞啊？”

“有——”

她听到答复，又不放心地高声嘱咐道：“过马路小心啊，别莽莽撞撞的！”

关门后又快快走回厨房，一个趔趄差点被沙发旁几个黑胶袋绊倒。她回到厨房的窗边，不一会儿就看见两姐妹一前一后从楼里出来，很快便成为了远处两个小小的蓝点。

她撑着灶台遥遥地看着，过了好一阵才察觉手臂有些发麻。这才低下头来，从围裙的口袋里拿出一张折了两折的白纸。

慢慢摊开来，上面画着一个短发利落的女孩子，穿着白色运动上衣红色短裙，那裙摆上有个小小的黑色钩子，画面上方用黑色水笔写了一句英文，还专门红笔描了边，特别醒目。

虽然何美珍只有高中学历，但这句话她还是看得懂的。

Just do it.

小说《情陷囍帖街》试读结束，继续阅读请看下面！！！